我对柬埔寨的印象，几乎只停留在新闻报道中的贫穷、战争和混乱，单是看到这三个词脑海里就自动匹配出一幅黝黑的原住民撑着竹筏在河上讨生活的景象。我不曾想过，这片土地曾是东南亚最繁荣的土地。从机场到酒店的一路上满是垃圾、荒野，和几乎没有照明效果的路灯，颠簸了一路，但是司机开得自信，我也就放下了顾虑。

一下车，柬式烤肉的气味已经香飘万里，街灯昏暗复古，好似跌进某种梦中的记忆。“原来这就是柬埔寨”，心里冒出这个声音，一切并不糟糕。清一色黝黑皮肤的嘟嘟车司机早已等候多时，他们接过一个又一个行李，我们这些背包客陆续消失在陌生昏黄的夜色里。我径直地走向一个离我最近的司机，司机引我上车，又和我闲聊，并顺带热情地推销自己的包车游览吴哥的服务。人们来到暹粒的目标都很明确——一睹吴哥王朝真容，看看那个被印在柬埔寨国旗上的吴哥寺是怎么回事。但其实我在出发之前对此地没有任何了解，只知道这个城很大，至于伟大，那时后来才领会到的事情。

在暹粒的第三天我租了一辆摩托车，带着两瓶水就出发了。吴哥窟其实不是窟，其英文名叫Angkor Wat，而“窟”字则是闽粤华侨对Wat进行的音译，取莫高窟的“窟”之意。准确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古代王城，所谓通王城，意为“大城市”，这是高棉帝国最后的都城。

它们零星地散落在热带雨林中，其大到几乎要花一两周的时间才能全部看完所有的遗迹，所以蔣勋去了十四次吴哥，也显得可以理解了。几百年后，建筑群表面的木头早已腐朽不见，留下的是无数的石头，因此通王城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石城。在这座城里印度教与大乘佛教元素融合在一起，也述说着高棉人宗教信仰改变的故事。

许多石块上都雕刻着精美的宗教浮雕，在最出名的小吴哥寺里，就有两千多幅来自于印度教创世神话的阿普萨拉女神浮雕。阿普萨拉赤裸着上身，露出浑圆丰满的乳房，腰身纤细柔美，她左手捏出莲花状放在肚脐处，象征着天地万物初启时期的源源不尽的生命力，她的脸上始终洋溢着神秘的笑容。

（《古墓丽影》剧照）

我一路骑过，一路都在被告诉。我似乎不需要在这里特意去搜寻什么意义，意义就会自己攀附到你的身上。意义像生命力旺盛的爬藤植物，一点点爬上我全身，将我包裹住。

它告诉我“秩序无序”的无常变换。东南亚的混乱并非是无序，反而是一种遵循热带节气的爆发与驯服。吴哥城正是一个极其有序的地方，许多地方有着独特的哲学韵味。城里几乎所有建筑周围都会留白，有的城墙外有四方规整的护城河守卫；有的寺庙外留出长达几百米的圣道，走起来黄土飞扬；在有些印度教寺庙，还需要攀爬几乎垂直于地面的阶梯，才能去到象征宇宙中心须弥山的寺庙最高处。

我听到导游对旁边的游客说，这是因为宗教教导人们要谦逊，宇宙中心并不是不可到达，只是需要付出艰辛的努力，拥有对死亡恐惧的超越才能到达。还有的寺庙里，树籽飘进坍塌的建筑裂缝里，生根发芽，枝干逐渐与墙体长成一体，成为一损俱损的共生关系。这些细节使我在吴哥时深受感动，当时的设计者和工匠们以一种智慧的方式设计了这座伟大的都城，而在后世，它则以强大的磁场整肃着人们心中的混乱与无序。

它告诉我“生命需求”何以简单。这里的旅游业很发达，导游会说各国语言，有一些语言我都未曾听闻过。游客们用五花八门的方式游览吴哥，自行车、摩托车、嘟嘟车、小车、大巴车，又或者只使用双腿，走着、跑着……吴哥城里的能量几乎充沛得四处散逸，太阳炙烤着我，但不使我感到难受，太阳在蒸发那个浊的我。当地居民也喜欢到吴哥玩耍，他们不买票，只是坐在围绕寺庙宫殿的护城河边野餐交谈，睡眠，欢声笑语阵阵，颇有先民遗风。这是吴哥城历经数百年后仍然留存的对子民的慷慨，光是城墙与河水，就足以成为一道美丽的风景，让人安心地打一个小盹。

它告诉我“自由放逐”如何实现。我骑着摩托车穿行在这片古老神秘但又贫穷的土地上，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足与生命的鲜活，如果要问我什么是自由，我想那时那刻已经接近自由。两旁高大的热带树木不断从身边掠过，暖热的风吹起我的头发，也吹干我咸湿的汗水，这一切使我感觉好极了，我在不断地更新排浊，似乎就快形成一个新我。

我掌控著有关于我的一切——我掌控着自己的方向与速度，掌控着这节气会以怎样的风速经过我，我掌控我会和谁对话，又该对谁缄默。高棉的微笑向我迎面而来，又被我抛在身后，我在这个被遗弃又被拾起的神圣之城里穿梭，彷佛与几百年前的原住民、前世的我隔空对望。我们那时一定也微笑着，走向那些神圣的殿宇。

在路上遇到了一个阿拉伯国家的男人，胡子茂盛，眼眶深邃，但却有一个屁股下巴。具体是哪个国家忘记了。我和他像梁朝伟张曼玉那样在寺庙回廊相遇那样遇到。

眼神接触后他问我，你也是一个人来看吴哥窟吗？我说，是，你呢？他说，我也是，我最近在东南亚漫游。我心里想着，又是一个漫游癖。我们相伴游览了那座庙，他问我，看完这座庙你的下一个目的地是什么？我说，我一向不太有计划性，结束之后我才知道下一步去哪里。

他又说，那我们一起去这个地方吧，他拿着手机给我展示了一座寺庙。于是他骑着他的摩托车，我骑着我的摩托车，不断地穿过通王门。在通王城城门前我朝两边看，一望无际的田野，在烟雨朦胧中沉默铺陈——原来这就是热带的沃野千里。

不过在交谈中我发现他对吴哥历史一窍不通，也不知暹粒为什么叫暹粒，似乎也并没有想知道的意思，只是一味向我倾吐曾经生活的失意，并给我看各类他在世界各地旅行的照片。我忽然厌蠢症就上来了，草草地就和他分开了。这即是掌控。